艾騰‧伊格言的

《售後服務》:大火燒出的後現代問題
林文淇
 
「當我心中有幾種不同的關懷以及矛盾的態度時,我的電影就出來了。我並不相信電影有什麼救世的功能,我也不會去掩飾我沒有什麼定論的事實。我鼓勵我的觀眾去注意我拍的是人,而且要不斷質疑我拍攝的動機。」
                                                                                                                                                           一伊格言
 
經過前年金馬獎國際影展艾騰.伊格言專題的介紹,以及去年《色情酒店》Exotica的商業上映,相信台灣的觀眾對於伊格言的影片應該不陌生。從《喜相逢》Next of Kin(1986)這部長片,甚至更早的短片《瞥伯逸傳》Peep Show(1981)開始,伊格言的影片即展現了十足的後現代風格與內容一一鏡頭的後設自省、敘事的零碎化、生活的表演化、媒體的影響、文化的混雜、身份認同的游移、各種傳統疆界的跨越(例如性、家庭、國家)。伊格言自己與加拿大這個國家的移民背景,使他的電影較其他後現代主義濃厚的西方導演(如大衛.林區、伍迪.艾倫、彼得.格林納威、阿莫多瓦等)更具有一分後殖民主義的深度。
這次加拿大影展所選伊格言一九尢一年的影片《售後服務》The Adjuster,正是反映此一複雜後現代內涵的代表作。影片的中心故事看似圍繞著挪亞(Noah,與聖經中建方舟挽救眾生的偉人同名),一位保險公司的理賠員,與他在官方電檢處服務的妻子希拉(Hera,與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天后同名)的家庭關係,然而不僅他們的住家是獨立於荒廢建地中的一座樣品屋,完全沒有家的安定感,片中我們看到的主要也都是挪亞在汽車旅館中與他遭受祝融之災的客戶間混雜的性關係,以及希拉與她南自亞美尼亞移民至加拿大的姊姊之間親密的感情,不見他們夫妻問的親密關係。
在影片中,家庭這個社會與國家最重要的機制沒有能力提供任何安定的人際與社會關係,就如同保險制度不能防止一棟又一棟的房子被燒燬,以及國家的電檢制度沒有能力防止所謂色情或暴力的影片與行為在社會中流行。社會與國家的井然有序必須靠著每個公民壓抑或是隱藏難以拘束的慾望流動,就個人的社會角色去「演出」合於規範的生活戲,如同挪亞斯「扮演」的理賠員必須一再重複保障的台詞與伸出安慰的手。挪亞盡責地將每個受害者安排住進汽車旅館,為他們申請最高的理賠金額,以為如此就可以消除火災的危害讓他們恢復原本的生活,讓社會回復原本的秩序。
然而他不知道旅館而不是家庭,或許才是後現代疏離與流動的社會最真實的寫照。他也忘記他所希望維持的社會秩序裡,永遠暗藏著如火災這種難以逆料的危機、如他與客戶間混雜的(性)關係,以及如巴伯(Bubba)與不明的偷窺者等擾亂者的存在。一場又一場的大火最後燒到了他自己的住家,或許在他最後面對著熊熊火海,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原以為無所不能的手時(影片開頭即是挪亞這隻手的大特寫),他才對於後現代社會與生活的真相有了些許的領悟。
社會生活就像一齣戲,或者說就像一部電影,重複固定而無聊的劇本。片中利用富人巴伯與情人(或妻子)咪咪(Mimi)在地下鐵、足球場與家中所作的演出,以及他最後透過拍電影的藉口進入挪亞家中的騙局深刻凸顯這個事實。巴伯深深體會這個事實所帶來的痛苦。他明目張膾的各種擾亂社會秩序的舉動,其實不過是其他角色偷偷摸摸在做卻不敢公開承認的行為都是透過偷窺讓壓抑的慾望稍得解放,在單調、制式的生活中偷取些許「真實」的樂趣與性趣。
火災讓挪亞得以窺探進而介入各個客戶的生活得到性的滿足與工作的成就感,地鐵中目光的流漣讓希亞得以開展她與一位腳底治療師之間的關係(她接受腳底治療的場景是她在片中唯一的性行為暗示)、希亞偷拍下來的色情影片段讓她不會說英語的姊姊在移民的生活中有所娛樂。火災戶亞利安(Arianne)蓄意讓走火的電線燒掉房子,巴伯最後在自己編排的場景中引火自焚,都是對於表演化、劇本化的社會生活的激烈抗議,盼望大火能在環繞真實生活/命的圍牆上燒出一道縫隙,好偷身而入。
果真如此,那麼伊格言的《售後服務》究竟想要傳達什麼訊息?是接受還是反抗?一如伊格言自己所言,他的電影從不想提出任何救世的大道理,他有的只是一組一組不同的關懷與矛盾的看法。其實任何誠實的導演或許也只能有這樣的態度,因為社會原本就是充滿矛盾。後現代社會只不過是拒絕隱藏這個矛盾性;或者說這個矛盾性到了後現代時代已經無法再被壓抑、隱藏。透過伊格言與其他導演的後現代電影,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並開始面對這個矛盾性。《售後服務》原來的英文片名同時帶有「衡量價值」與「適應」二種含義("adjust"),這個片名或許可以提供觀眾一些解讀與生活上的暗示。
原載於《影響》第七十三期(1996年5月號):70-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