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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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出版於《自立晚報》副刊,1996年四月。 |
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 1960--)自八十年代開始,幾乎每一部片子都引起電影研究者的廣泛注意。身為亞美尼亞第一代移民,伊格言敏銳地觀察到了加拿大人複雜的種族認同和疏離的人際關係,而電子傳播科技滲透人們生活,更製造了虛構的國家/社區意識。他的電影,例如《喜相逢》(Next of Kin, 1986) 、《閤家觀賞》(Family Viewing, 1987) 、《念白部份》(Speaking Parts, 1989) 、《售後服務》(The Adjuster, 1991) 、《月曆》(Calendar, 1993) 、《色情酒店》(Exotica, 1994) 等,都是以錄影機/偷窺為轉 喻,藉著曾經存在但已消失的影像,藉著距離之外不參與的窺視,來呈現各種情感疏離、 慾望矛盾、家庭假象、國家認同危機等問題。
此次加拿大影展所推出伊格言的《售後服務》便是一個以影像探索這些問題的思考 過程。片中男主角諾亞(Noah Renders)是保險公司的理賠員,他在片中像是聖經故事洪水 方舟中的諾亞一般,安頓火災罹難、無家可歸的人們住進汽車旅館,替他們料理保險理賠 的事務。諾亞要求客戶列出房子內所有的財產,並且提供照片,以便評估他們過去的生活 方式及其折算標準。但是,如同敲門一般,大門開了之後,諾亞不得不進入每一棟屋子過 去的歷史與記憶,甚至慾望。
歷史能夠透過條列名目而重建嗎?記憶能夠隨著影像而復原嗎?而大火是從何處燒 起的?客廳,還是廚房後面的下水道?是電線短路,還是人為縱火?如果這屋子所承載的 人際關係與生活方式是屋主所不想要繼續的,或是這屋子只有表面的裝潢,而沒有實質的 價值,像是諾亞自己所住的樣品屋,那麼,大火所揭露的或是所結束的會是什麼樣的歷史 與記憶呢?或許是深不見底變幻莫測的慾望?伊格言使房子在此展開了轉喻的功能,成為 人們慾望的面具。
諾亞藉著書面條列的物品與照片中的影像,區分類別,評估價錢,這便是「理賠員 」(The Adjuster)計算賠償額的工作。但是,The Adjuster這個字也有調節而使其適應的意思 ,而諾亞的姓Renders亦有報償、安慰、恢復之意。諾亞似乎便具有多重身分:他不僅提 供理賠的服務,還安慰客戶震驚創傷之後感情與身體的需要。吊詭的是,需要永遠不只是 物質或是身體的,而是慾望深處無止境的匱乏與流動。汽車旅館如同方舟般安頓著各種破 裂的關係與複雜的慾望,而女服務生露易莎從清純到浪蕩,亦是對應於人們慾望無止境需 索的變形。這方舟展現的竟是一種墮落。
然而,為什麼說是墮落,而不說是慾望的實踐?伊格言似乎企圖呈現的就是慾望的 複雜面貌。The Adjuster這個字亦是校準的同義辭,諾亞舉箭瞄準射擊,瞄準的目標是房 屋廣告美滿家庭的巨大看板,射擊的結果卻是一支支的箭穿刺看板上年輕夫妻與小男孩的 形象。慾望與行為結果的矛盾莫過於此;再三瞄準之後,卻無法達到慾望。諾亞慾望的對 象是美滿家庭:但是,他瞄準的目標卻只是個看板上商業化的再現形象;而射擊行為的後 果卻是破壞夫妻與小孩的臉與手。
或者,慾望永遠只能夠被文字影像翻譯、扮演?如同Renders另一層翻譯、扮演的 含意。慾望要依照什麼樣的符碼翻譯出來?藉著扮演,可以看得到慾望起源的痕跡嗎?
片中另一對夫妻布巴與咪咪,便以後設電影的平行線,不斷的扮演各種變態慾望的 樣貌:在地鐵上咪咪扮演貴婦,藉著布巴扮演流浪漢的污穢的手公然自慰,在足球場上咪 咪扮演啦啦隊長接受足球員的性撫慰,在一群小孩裝扮的生日派對上咪咪裸身玩著性遊戲 。咪咪與布巴還偷偷拍攝不同人家房子外觀的照片,內部的隔間與裝潢,人們熟睡時的姿 態,甚至藉拍攝電影之名住進諾亞的房子,捕捉家庭的形象。攝影機除了獵得形象外貌之 外,能夠重建人們內心情感的原始面貌嗎?在布巴所「拍攝」的「家庭電影」中,純真的 童年只能是拍攝電影時的遙遠背景,就像是在遠處盪搖椅的小孩和亞美尼亞移民來的不會 說英語的保姆;前景則是無秩序的佈景道具與混亂的慾望交換。當「劇中人」疲於無盡的 追索,不想要再扮家家酒、反覆搬演慾望時,大火的功能或許便是如同布巴所說的,可以 像是洗淨皮膚表層的死去皮質般地徹底清除垃圾。
諾亞的同居人希拉的腳底受到細菌感染而發生病變,必須時常治療。諾亞戲稱為她 的「小殖民地/小菌叢」(Little colony)。醫生說,細菌十分神祕而頑固,若不處理,會蔓 延開來而至全身患病。他處理的方式是冰療,以冷凍來殺死細菌,使它們不致生長擴散。 希拉腳底的「小殖民地/小菌叢」象徵地傳譯了身體病變的起點,或是房子起火處,或是 國家所無法掌握的殖民地。如細菌般神祕而頑固的慾望,要任其流竄,引起病變,還是將 其凍結殺死?
而層層深埋的潛意識如何能突破檢查制度而釋放?希拉的工作是電影檢查員,負責 標注各類色情暴力電影的等級。永遠濃妝、緊束頭髮的希拉,像是以面具重重武裝自己, 也嚴格地壓抑自己的慾望。在地鐵上看到貴婦與流浪漢一景時希拉面部表情的厭惡噁心, 正說明她無法接受任何脫軌的性表演。而在審閱電影時她表情的排斥嫌拒,也正好顯示影 片中暴力色情的程度。她偷偷錄攝影片中她所無法接受的片段,理由卻是要帶回家去給她 沒上過學校不會說英語的姊姊看!這些不是我要的,是一個沈默的「不是我」的「我」所 要的!這正是潛意識壓抑轉化的機制作用使然。
在放映室內,新來的檢查員在主檢官注視之下企圖強暴希拉,希拉回身逼視主檢官 ,仍在放映中的影片投射在希拉狂笑中的臉龐上,光影由青綠轉深藍,似乎希拉壓抑潛藏 的龐大慾望在阻斷投影之同時呈現於自身。此事之後,希拉似乎開始了解自身慾望的真貌 ,也停止了在影像中尋找慾望投射的對象。她洗淨濃妝,放下長髮,帶著孩子與姊姊離開 了仍舊週轉於客戶之間的諾亞,也離開了慾望扮演的無盡循環。
片頭諾亞以手遮蓋手電筒光線的特寫鏡頭,呼應片尾諾亞頹然面對漫天烈火中的房 子,以手遮住熊熊火光的無力姿勢。是手掌要壓住火勢,還是火光描繪出了手的形狀?而 這手的形狀透露出的是什麼樣的意圖?諾亞無法無法壓制大火,無法協助客戶重建過去, 他甚至不了解如何處理面具之下的真實情感需求。軀體、房子與國家只是各種慾望的面具 ,從外表卻無法探知內在多元複雜、相互矛盾的流動。文字與影像也只不過片面的翻譯或 扮演了慾望的一種形式。依憑著文字與影像的痕跡重建過去,或許只會永遠的循環追索, 而難以碰觸真實。